早上一块二,中午五块,晚上两块。
多年来,这是何家庆一天的伙食费。
傍晚这顿饭吃得最多的,是两个馒头配上一碗汤。
不要以为何家庆是哪个街道里扫马路的老头。
他可是安徽大学的教授,并且有着“魔芋大王”的称号。
何家庆办公室的附近,有一个招待来宾的食堂。
学校的老师,戏称这里是馆子。
学校后来拨给何家庆研究经费后,
很多老师都跟他开玩笑:你每天都上馆子啊。
他确实每天都在附近的食堂吃饭,但三顿饭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块钱。
纵然如此,何家庆后来还是每天多步行十几分钟,
到学校西边的第二学生食堂去吃饭。
几十年如一日,何家庆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。
在安徽大学内,师生提起何家庆,没有人不知道他的“怪”。
年,何家庆出生于安庆一个普通之家。
爷爷是拉黄包车的,父亲是拉板车的。
正值新中国诞生,父亲就给他取名“家庆”。
从小家境贫苦,高中之后,他也曾下乡插队去当农民。
23岁那年,他在安庆一家医药公司当上了职工。
再后来,何家庆成了工农兵学员,到安徽大学学习生物学。
大学毕业后,何家庆正式留校任教。
那一年,何家庆27岁。
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,他的“怪”就渐渐体现了出来。
别的年轻老师,都在想着如何尽快获得职称。
而何家庆在学校里,每天都是第一个去图书馆,和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的人。
书本上的知识,让何家庆渐渐对一种植物产生了兴趣。
这种植物就是魔芋。
魔芋高产,既可以食用,也可以当作经济作物。
何家庆开始着手研究魔芋的生长性能、栽种技术、加工方法、市场开发。
他曾出版过多本关于魔芋的学术著作,同时也翻译了国外有关魔芋的专著作品。
在魔芋研究领域,何家庆早早就成为了一个专家。
但是,何家庆的研究,绝不仅仅只是在象牙塔内。
从八十年代初开始,何家庆就想走进大别山,去实地了解和掌握植物的生长和形态。
大别山很苦,无论是妻子还是同事,都曾劝他不要去。
但是何家庆下定了决心,是绝不会退缩的。
几乎所有人反对,只有一个人支持他。
这个人,就是何家庆的父亲。
当父亲得知要去考察,特意把自己拉车多年,积攒下来的元全部拿了出来。
而父亲给何家庆的支持,从那之后,则绵延了几十年。
年3月,何家庆正式从大别山南端的宿松、黄梅等地开始。
他沿着山脉前进,采集和观察了沿途的各种植物形态。
大别山里的环境艰苦,是人们无法想象的。
在考察途中,时常会遇到大雨甚至山洪暴发。
频繁出没的野狼,让山区的森林里暗藏杀机。
至于泥淖中的蚂蟥,草丛里的蜱虫,则更是司空见惯。
何家庆克服了种种困难,半年多的时间,
走过了安徽、湖北、河南三省共十九个县。
等他回来的时候,采集到了各类植物标本多达上万份。
随后,何家庆又把这些植物标本,分为了12大类。
这其中有传统的植物,也有新发现的植物。
为研究大别山区的植物分布规律和特点,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。
除此之外,何家庆还翻越了座海拔在千米以上的山峰。
这为此前国家出版的地形图,补充和纠正了不少新的地名。
这一次的大别山之行,让何家庆更加淡泊名利。
妻子原本以为,丈夫是在山里待得太久,跟人沟通少,所以变得孤僻。
可何家庆总是说,看看山里农民的日子,我们就像是生活在天上。
在此之前,何家庆一直穿着一件,还是年做的一件中山装。
八十年代以后,中山装之外的其他服装开始流行,
但何家庆还是一直穿着它。
最初,这中山装只有一套。
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了山区人民的艰苦,
还因为这件衣服里,承载着他对父亲的感情。
年的这件中山装,是父亲当时花了11块钱做给他的。
父亲一生,不舍得多花一分钱。
这种言传身教,也慢慢影响了何家庆。
再往后,何家庆又专门做了一套一模一样的中山装。
从此之后,一换一洗,两套衣服换着穿。
在何家庆看来,如果扔掉了这件衣服,
就等于扔掉了父亲对自己的感情。
他不会为了迎合时代的变化,而改变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。
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,何家庆成了周围人眼里的怪人。
年,何家庆挂职绩溪县副县长,主管科技。
在县委县政府的欢迎宴会上,何家庆穿着他那套中山装。
一开始,何家庆是不想参加的。
不过,县政府办公室的人特意叮嘱他,无论如何必须出席。
何家庆又觉得,既然是吃饭,必须得掏钱。
于是在出席宴会之前,他专门去宿舍拿了15块钱。
宴席中间,何家庆直接把钱放在了桌子上。
一旁的办公室主任见状,赶紧把钱塞回了何家庆的口袋。
他不知道何家庆是个很执拗的人,
何家庆随后再次掏出钱放在了桌子上。
主任觉得众目睽睽下,影响不好,就先把钱收下了。
等吃过饭后,主任又找回了何家庆5块钱。
说是收他10块就行了。
当上副县长后,日常出行,县政府是要派车接送的。
但是,何家庆总是往山里和农村钻。
去的地方远、偏僻不说,
而且每次出行的饭钱,每个人都得自掏腰包。
时间长了,县政府所有的汽车司机,
都不愿意跟何家庆一起外出。
没有汽车,何家庆大部分时候就骑自行车,有时候干脆步行。
两年挂职结束,离开的时候又是宴请。
何家庆不想去,但是又躲不开。
于是在席间,他一口饭一口菜都不吃,就这样看着其他人吃。
等这顿别扭的饭吃完后,
赶上来绩溪县考察的上级领导与何家庆谈话。
在这里呆了两年,总是这么搞,你是怎么和地方上同志配合的。
何家庆则说,我只想着如何配合老百姓。
等他离开的时候,绩溪人送给他一面锦旗:焦裕禄式的好干部。
在绩溪县,何家庆曾经步行多公里,跑遍了23个乡镇几乎所有的山头。
采集的植物标本,达到件。
任职的第二年,他就写下了《绩溪县野生植物资源开发》。
也是在这一年夏天,绩溪县发生洪灾。
何家庆奔走在各个乡里指导救灾,让他染上了血吸虫病。
他自己生病,平时又异常节俭。
但在当时受灾最严重的荆州乡松烟塘村,何家庆捐款元。
当时他曾留言,对于贫困山区人民的生活,我有一份责任。
虽没有力挽巨浪之手臂,却有一颗火热的心。
除此之外,在绩溪县,何家庆做得最多的,就是推广魔芋。
越是山区,越是适合魔芋的生长。
何家庆曾先后13次举办科技培训班,讲解魔芋的栽种知识。
他又自掏腰包块,从湖北引进种苗,亲自到田间地头进行指导种植。
亩的魔芋全部丰收,经济效益超过了万元。
年,何家庆再次上路了。
这一次,他的行程遍及安徽、湖北、湖南、浙江、贵州、四川、重庆、云南。
个乡镇,个村,都留下了何家庆推广魔芋的身影。
沿途之中,他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,
还经常在各地,遭遇阻挠、挖苦、冷漠和不信任。
即便如此,何家庆还是坚持。
有一回,何家庆为了搭乘顺风车,被骗到了一个深山矿区。
窑主声称,必须得砸够一吨的矿石才放他离开。
好在干了一天的苦力后,何家庆还是顺利离开了。
他露宿过荒郊野外,曾经先后两次遭遇抢劫。
遭遇车祸17次,吃过猪食,甚至于还曾沿街乞讨过2个月。
当他返回合肥的时候,
提着草鞋,拎着野生魔芋新品种的何家庆,
在车站里待到天黑才敢回家。
他害怕自己怪异的模样和憔悴的面容,吓坏师生和左邻右舍。
而在何家庆的包里,放着各地的介绍信。
如果黏贴起来,足足有5.5米长。
这一年,何家庆当选为全国劳动模范。
49岁的他,也成为了安徽大学的正教授。
年4月,何家庆要去北京参加劳模表彰大会。
那时候,他还是一身中山装的装扮。
临行之前,时任生命科学院院长的李进华,
专门给何家庆买了一套新衣服。
但何家庆最终还是没穿新衣服。
他穿着那套已经打了补丁的中山装,去了北京。
那一年,何家庆就穿着这套中山装,见到了时任的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。
年,他把政府奖励的10万元奖金,全部捐给了“春蕾计划”。
那时候,十万块钱,在合肥可以买一套很不错的房子。
但是多年以来,何家庆一家,一直住在只有17平米的小屋里。
再后来条件改善,家里变成了两室一厅,
但如果去过何家庆家里的人,都会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。
两间卧室,其中一间给女儿居住。
妻子为了不干扰丈夫的工作,自己一个人睡客厅。
剩下的那间,既是何家庆的卧室,也是他的书房。
房间的陈设,异常简陋。
床是二十年前的,书橱是用碗柜改造的,
一个五斗柜,是父亲留下的遗物。
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,仿佛是上世纪的一件工艺品。
至于供何家庆著书备课的桌子,也是一件老的不能再老的三屉桌。
一根铅笔,女儿做作业剩下的,都捏不住了,
何家庆找来一个废旧子弹壳插在里面,继续用。
原本,知识转化成财富,对何家庆来说,可以说是轻而易举。
很多地方,聘请他去讲魔芋的栽培技术。
这么多年来,何家庆从未收过一分钱。
另一边,与何家庆同一所学校的老师,
下海经商,帮助农民栽培葡萄。
这位老师的身价,已经超过了千万。
两人对比起来,很多人都会说何家庆真傻。
傻还是不傻,何家庆在年写给女儿的一封信中,就曾表露过心迹。
经济开放后,社会发生巨大变化。
许多人思想基础变了,有些人私欲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也有人劝我适应变化,更新观念。
但是,我无法像他们一样。
在对社会和对人民的感情上我是永恒的。
然而,变化还在继续发生。
年,何家庆决定申请提前退休。
他之所以这么做,是因为他觉得学校行政化严重,
同时,植物学也一再被学校边缘化。
学校当初设立的实验室,很多器材,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。
而当时在读的一名研究生也证实,
她入学六年,从未见到学校给魔芋研究中心,添置过新的仪器。
除此之外,何家庆还觉得学校的官僚作风越来越严重。
很多年轻的老师,不想教学不想做研究,只想进入管理层当干部。
国家培养一个人才非常不容易,这实际上是严重的资源浪费。
当然,也有人觉得,何家庆的思想已经跟不上发展形势。
除了发牢骚,就是看不惯身边的老师都当上了领导干部。
提前退休的事件,在当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。
不过,安徽大学最终没有批准何家庆的请求。
一转眼来到年,已经67岁的何家庆,
决定再下到潜山地区调查。
这一次,何家庆遇到了癌症。
年,何家庆癌症晚期。
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打着吊瓶,还在写调研报告。
何家庆最后的遗愿,是将自己的眼角膜捐献出去。
10月19日,70岁的何家庆走了。
弥留之际,他写下一首诗:
我走了
无须作祭奠
无须泪挂腮两旁
无须那一纸挂墙告悼文
请忘掉我吧
泥巴或白雪
一切都回归土地
我从这土地生长……
文
二十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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